逝去的年华（2）

人未老

      外婆和母亲都识文断字，自然不会放纵我玩耍。从四岁开始，我就得趴在桌子上描红写字。用的“文房四宝”是；羊毫毛笔，“龙门”墨，青石硯台，描红纸，每天必需描两页字才能去玩。常常地，我是弄得脸上，手上，身上，都是墨。私塾老先生有空也来看我写字，说；“坐要端正，握笔要直。”   还叫我娘在笔杆顶上套几个铜钱，下笔才有力。可害苦了我，我真讨厌他，但又不敢说。不过，功夫没白费，我的毛笔字在读小学时，深得老师夸奖，是班里最好的。

      抗战胜利了，该“荣歸故里”了，但战乱还是不断，我是五岁那年，才离开焦古桥外婆家的，随父母迁居省城。那时国共争夺天下，国民党节节败退。我住的那屋院，有户邻居是在国民党衙门当警官的，他要逃往台湾，还跟我父亲说；“共产党是红毛造反，共产共妻，跟我们一起去台湾吧。”    我父亲想想，我们家穷，没有钱，一家人逃亡的路上，不是被乱枪打死，也会被饿死，听天由命，所以，没去台湾。
     记得 家乡是一九四九年五月份解放的。那天，炮声震耳，子弹咻咻。那时我和弟弟躲在饭桌下，桌上盖了两床棉被，（父母怕砖瓦掉下来打伤我们）。一夜过去，炮火平息了，第二天，世界好像回归平静了。

      五月份，天气己经很热了，我看到的解放军还是穿着破旧军棉袄，他们一个个坐在老百姓的屋檐下，脱下棉袄抓虱子，抓着就放嘴里咬。他们不进老百姓家里，不侵害老百姓。
      那时，我算是胆子大的，敢跨出大门。他们见我好玩，叫我；“小把戏，来，来，来，来吃锅巴。”並从行军锅里铲了一小块锅巴给我吃。我母亲知道后，吓得敢忙拉我回屋，说，“小祖宗，大兵的东西你都敢吃！”  

      我说；“我又没讨，是他们给我吃的。”别说，那锅巴还真香。

      那天，父亲从外回来，手里拎了块肉，进门就对我妈说；“解放啦，解放啦，共产党不欺负穷人，我们还是没去台湾好，否则我们还不知路上是死是活哩。”

       我们租住在石头街，那是个老屋，四边是厢房，中间是个天井。       天井的红石被屋檐水常年累月滴成一排排小水坑。邻居吴胖子爷爷说，“把你家买的小银鱼放里面，会长大的。”我信已为真，把家里买的一包小银鱼，每个水坑里放上几条。没多久，小鱼果然长大了，屋檐水滴下来，它还真会动哩。我高兴跑进屋，拉着正在缝衣的母亲说；“我的小鱼养大了，小鱼养大了，你去看嘛。”母亲一看，气得差点没闭过去。说；“那是胖子爷爷逗你玩的，干鱼你还能养活，养大？那是水泡胀的，你真傻！” 打那以后，我很久没理搭胖子爷爷了。

      新中国成立后，我也到了上小学读书的年纪。大概是有了在焦古桥外婆家读书识字的底子，我进小学就上二年级。国文，算术，还不错，体育差些，我毕竟年纪小些，跑同学不赢。
      一天，我在堂屋做作业，有人叫我，一看，是荷香姐来了。她穿件大褂衫，青布裤，脑后梳个大牛屎巴巴髻。我赶忙到屋里叫母亲出来。荷姐抱住我母亲痛哭。母亲问她怎找到我们的。荷姐说；“你们离开焦古桥的第二年，先生娘子走了，是血奔脑死的。不久，老先生要我填房，我才十七岁，老先生都六十多岁了，我不肯，可又没办法，说是丫头填房天经地义。”

      “那你就答应给他填房了？”母亲问。

      我问母亲填房是什么？母亲说，大人的事，小孩别问。

      荷姐说老先生对她不好，疑神疑鬼，怕她偷人。有事没事，对她非打即骂，外婆都劝过老先生好多次。这次是她帮老先生洗脚，老先生说水太烫了，想把他烫死好去找野男人。一把揪着她的大辫子，用鸡毛帚劈头盖脸打她，用脚踩着她的头，往脚盆里按，要她喝洗脚水，不是外婆来得快，她就会闷死在脚盆里。是外婆救了她，给她钱，和我家地址，叫她先躲避一下，等老先生气消了再回来。

      母亲看到荷姐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也流泪了。面对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婆，他怎下得了手？母亲拿出自己的衣服，叫荷姐去洗头洗澡，说；“就在我家住下，让那老头急死去”。

      荷姐说，“外婆会告诉他我在你们这里，他不会急的。”

      荷姐洗浴后，穿着我母亲的衣裳，格外好看。那浓密乌黑的头髪几乎拖到小腿，真长。母亲说，头髪这么长，你不累吗？怎不剪短些。荷姐说，老鬼不准她剪短，他怕我偷人，夜里要睡在我头髪上。母亲笑了，说；“亏老先生想得出这办法。话又说回来，你这年轻漂亮，他那把年纪是要看牢点你。”
       我这才明白，填房就是给老先生当老婆。
       我家有两间房，父母一间，我一间，晚上荷姐就跟我睡。
       夜里，玩着荷姐粗长的大辫子，我渐渐进入梦乡。
       我父亲是行业工会干部，经常开会，很晚回家。母亲说了荷姐的事，父亲听了说；“都解放了，还有这事，可以吿他。”
        “乡下不比城里，她又没文化，怎吿？”
        果不其然，没两天老先生托人带信，要荷香回去。不知荷香怎想的，竟然也想回去。她说老先生一个人在家也可怜，没人帮他洗衣做饭，帮他洗澡.....。呵，呵，这就是大人们所说的“一夜夫妻百日恩。” 吧， 荷香还是掂记老先生的。
         刚好，我放暑假了，吵着要和荷姐去乡下玩。父母想，也好，有孩子在边上，荷香也不会挨打的，答应我最多玩五，六天就回来。
        我是骑在荷香姐肩上走的。荷香姐先驮我到我外婆家，外婆见我来了，特高兴，把我从荷香姐肩上抱下来，再要荷香姐回去叫老先生一块来吃饭。
        她男人是个六十来岁矮瘦老头，留着山羊鬍，他是骑着荷香姐来的。只见他一手拿着折扇，一手拽着荷香姐粗长的大辫子，两腿就垂在荷香鼓鼓的胸脯上。进门后，荷香躬腰待老头站稳，才把头从老男人胯下退出，扶老头在厅堂坐下。
         这就是荷姐的老公呀，我是叫他姐夫还是叫大爷呢？
        老先生一直夸我聪明懂事，将来必当大任。说得外婆直笑。
         我问外婆，荷香姐怎嫁给一个比我爹年纪还大的老先生？外婆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你小孩子不懂。但我还是知道了，荷香姐是老先生买来的使唤丫环。那时她十四岁，在老先生家几年，也许是老先生家米饭好，荷姐出落得如花似玉，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乌黑的大辫子又粗又长，垂拖到膝。先生娘子过世后，丫头填房，天经地义，十七岁的荷香姐就这样给七十岁的老先生当了老婆。
        老先生腿脚不好，荷香姐就成了他的代步工具，走亲访友都是骑着荷香姐去的。

         “贵客，贵客”外婆说，端来茶水。
        表姐出来向老先生请安。
         坐定后，荷香姐看了下老先生，老先生说；“去吧，和姊妹们说说话也好。”
         表姐拉着荷香进房间聊天，我也跟着去了。
        表姐握着荷香姐粗长的辫子说：“你头发真好，又黑又亮，辫子又粗又长，真好看。”
         荷香姐苦涩笑了笑说；“揪得我痛死了，我都想把它剪了，老男人不准我剪，说是他骑马用的繮绳.....。”
         表姐笑了，说；“是不要剪，这长的辫子剪了多可惜呀，我们想留还留不到这长哩。”
          饭后，老先生告辞。          荷香姐在门口蹲下，老先生抓过荷香姐两条粗长大辫子，骑坐在荷香姐肩上。               “驾---”吆喝一声，荷香姐把住老先生两腿，起身开步，驮着她的老男人回家。

廖若晨星

欣赏人未老老师[散文] 逝去的年华（2）晚上好

宋玉芳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男人骑在女人肩上！这个女人要有多大的力气啊！女人还得来顺受！

山洞

    短短一篇文字竟把那些年的事情说了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更是活灵活现，令人感觉恍如眼前。这样的人炯炯有神，人，未老，不会老。佩服。
    “打那以后，我很久没理搭胖子爷爷了”，对，就该如此，还该对他啐一口唾沫：“你真坏。”。大人逗孩子玩有一个很下作的玩法，就是想损招使孩子出丑，作难，遭罪，以此为乐，对孩子有百害而无一利。一般这种情况常见于街巷里弄，贩夫走卒间，陋习沿袭不绝。更有那“夫为妻纲”的杀人刀令人痛不欲生，文中的“荷姐”便是一例。在那种意识形态和生存环境里，对这种事也只能哀其不幸，而不敢“怒其不争”了。看看荷姐周围的那些人，若是荷姐有所“忤逆”，岂不会惹翻众怒，引得众叛亲离？
    俱往矣，看今朝，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真真

山洞 发表于 2023-2-26 08:31
短短一篇文字竟把那些年的事情说了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更是活灵活现，令人感觉恍如眼前。这样的人炯 ...

好喜欢读先生的文字，精神食粮。

真真

大辫子，骑跨，好熟悉。

山洞

真真 发表于 2023-2-26 11:09
好喜欢读先生的文字，精神食粮。

    谢谢真真君，总是夸我倒让人双手掩面了。大家能聚到一起开心地说说话，聊聊天，对咱们老人而言是一件好事，幸事。看得出你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则乐得坐享其成罢了。

人未老

真真 发表于 2023-2-26 11:10
大辫子，骑跨，好熟悉。

天天在网上，当然熟悉，哪天不在了，就说明我玩完了。

彩色风筝

写得真好， 刻画得入木三分~ 不知什么地方的人，专门男人骑女人？ 女人吃得消？

男人拉尿尿， 还要女人帮他抓住？ 哈哈~

铁歌

坏坏的胖爷爷，苦命的何香，暴力的老先生，炮火平息，“我”看到解放军脱了衣服捉虱子，等等人物个性，形象的描写来反应出了当时的时代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