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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小说 沥川往事(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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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24 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彩色风筝 于 2021-8-24 13:01 编辑


    苏群这个名字,我仿佛在哪里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离登机只剩下了一个小时。沥川走得比较慢,大家都陪着他慢慢地走。只有苏群推着堆得高高的行李车赶着去办托运。

    过了安检,我们在登机口等了一会儿,就听见了准备登机的通告。透过航站巨大的玻璃窗,我看见停在登机口外的是一架波音737-900。一路上,两位老总一左一右,一直和沥川窃窃私语。剩下的人都识相地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我们的机票是清一色的商务舱。大家都知道,这趟差的主要任务就是亡羊补牢。只要公司中标,花什么代价都值得。乘客们已经陆续开始登机,CGP的人却按兵不动,只因江总仍垂头和沥川说话。外企和国企一样有着严格的等级制。一般工作人员不会越过老总先行登机。觉察到这一点,江总向我们挥挥手,示意我们可以先走。于是众人鱼贯而入。我拖着行李箱,埋头走向检票口,路过沥川时,箱子忽然一抖,好像从某个人的脚背上拖了过去。

    我抬头一看,“某个人”似乎是沥川。然后我低下头,想看清我的箱子究竟压的是他的哪一只脚背。如果是右脚,我需要道歉。如果是左脚就用不着,反正义肢没感觉。我一句道歉的话也不想说。

    什么也看不清。我这一迟疑,路人都看见了。碰到人家,还是残疾人,连个sorry都不肯说,像话吗?两个音的词,难道会噎死我?犹犹豫豫,正待张口,他竟先说了两个字:“不是。”

    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昂首挺胸,拖着行李,孔雀般从他面前扬长而去。

    到了机舱口,我又被拦住:“小姐,行李箱超标。请留在这里,我们给你拖运。”

    “谢谢。”

    机舱里的空气暖洋洋的,有些窒闷。我坐在后排,临着过道。身边是设计部的小黄。我虽到CGP有三个多月,却只和几个翻译有往来,其他的人基本上视而不见。那个小黄,我只和他说过不到三句话,连全名都叫不齐。所以我对他笑了笑,然后拿出MP3播放机,塞住耳朵。

    从起飞开始,我的胃就一阵一阵地翻涌。其实我并不晕机,可能是酒喝多了,也可能是和艾玛聊天的时候吃多了不好消化的牛肉。总之,我先是坐在位子上对着纸口袋呕吐,接着便躲在厕所里吐,翻江倒海,胆水吐尽。然后,我也懒得出来,就坐在马桶盖上喘气,像一条死鱼。两个小时的飞行,我吐了足足一个小时,回到坐位,我才省悟我为什么会吐——居然是来了月事。

    十七岁的时候我月事正常,一月四天,不多不少。比认得的女性同龄人都轻松愉快。十七岁以后,我月事紊乱,不但日头不准,且来势汹涌,特别是头两天。头昏、恶心、呕吐、小腹痉挛——教科书上说的不良反应——我一应俱全。一个月总有七八天的日子一蹶不振。

    这当然不是最恐怖的事。

    最最恐怖的是,我没带卫生巾,却是鬼使神差地穿了一件米色的筒裙,紧紧包住臀部的那种。先头我光顾着呕吐,不觉下身已红红地湿了一片。现在坐着,就能感觉血块一团一团地往下掉。我吓得不敢动,更不敢起身。只得在心里默念的我逃生咒:OK、OK、OK。每当遇到窘事,我都要把我的《OK经》念上十遍,期待天神赐福,化凶为吉。

    到底,飞机降落了。到底,什么也没OK。整整一个机舱,都是我不大认识的男人。我想求小黄把他的西装借我,打量他的个子,那衣服就算我披了也遮挡不住。就在这吞吞吐吐,难以启齿之际,商务舱的客人们纷纷走光了。只有我还坐在原地不动。门口站着的一排向乘客道别的空中小姐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然后,我模模糊糊地看见沥川和另一个人——大约是苏群——走在最后,亦将离开舱室。

    走着走着,沥川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便径直走到我面前。正要张口,却被我抢了先:“沥川。”

    “嗯?”

    “把衣服脱了。”

    “哪件?”

    “外套。”

    他二话没说脱下外套递给我。先前没看清,我以为是大衣,其实是件黑色的风衣,中等长度,质料很轻。我站起来穿上风衣,低头默默地跟着他走出机舱。他不问,我也不解释。

    他身上的气息,再次团团地将我围住。先是衣领上的薰衣草,再是袖口里淡淡的树香,那是一种他喜欢用的绘图铅笔的气味。记忆的触须便在这瞬间爬满了全身。原来,他还用着那种铅笔。所幸他的脸,我仍然看不清。看不清倒好,此生此世,再也不受他的诱惑。

    出飞机场来到宾馆,我一进房间先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将惨不忍睹的裙子泡在水里搓了半天才把血迹搓掉。沥川的风衣只能干洗,我交到楼下服务台,填上他的房间号。

    然后,我瘫倒在床,全身的骨头好像被抽掉那样累。关了灯,一个人默默地对着月光辗转,折腾了几个小时,睡不着。于是起来吃了一颗安眠药,这下倒是睡稳了,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两只眼眶黑黑的,好像一只熊猫。

    错过了早饭,又错过了中饭,更重要的是,错过了早上的会议。

    在走廊里遇到小黄,他特意问:“安妮,感冒好了?”

    “什么感冒?”

    “早上开会你没来,张总问怎么回事。王先生说你在飞机上感冒了,所以他借衣服给你。”

    “也不是感冒,就是……发寒。张总不会生气吧?”

    “哪会,大家都看见你晕机,知道你不舒服。”

    “会上都说了些什么?”

    “嗯……由于方案泄露,设计图的大部分需要推倒重来。最重要的两个建筑由王先生主持设计。楼型和室内设计也要大改。不过,室内设计的关键部分已经请王先生的哥哥画好了草图。”

    “哥哥?”

    “也就是王霁川,著名的室内设计师。——兄弟俩都是大忙人,若不是出了篓子,才请不动他们呢。”

    我想了想,问:“那我呢?我干什么?”

    一直奇怪,沥川的中文那么好,江总和张总的英文也不差,他们在一起工作,为什么还需要翻译。但想着以前有朱碧瑄,好像也是惯例。

    “竞标之后,会有一些和当地资方的会谈。王先生对温州人的口音没把握,到那时只说英文,一切由你来翻译。还有,王先生需要一些温州市的历史文化及生态方面的资料,这个由你去查来,然后翻译给他听。”

    错过会议,我已心虚,连忙在第一时间去见张总。他给我的任务果然和小黄说的一模一样。

    “那我是不是需要马上见王总?”我问。

    “他到工地拍照去了,估计会去一天。时间有点紧,你吃完晚饭后带着温州市的资料去找他,行吗?”

    “好的,我这就去图书馆找资料。”

    “王总目前只需要这两本书。”张少华递给我一个纸条。纸条上是他的字,繁体:《温州市志》、《永嘉郡志》。

    我突然想,沥川虽是建筑师,我对他从事的专业所知甚少。作为男人的沥川,他的每一寸肌肤我都了解。可是,作为设计师的沥川呢?会不会有不一样的脾气?不一样的性格?

    急于将功补过,我以最快的速度去配了一副眼镜,故意要了紫红色的外框,让我的脸显得更加严肃、更加专业、也更加老气。《温州市志》新华书店里就有,厚厚三大本,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买下来。《永嘉郡志》在图书馆里找到,我借出来,从头到尾全部复印。

    难怪沥川只要这两本书,它们加起来已经超过三千页了。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查字典。《温州市志》的生词已经不少,《永嘉郡志》是道光年间的古文,我查得焦头烂额。

    到了傍晚,我的脑子已经有些转不动了,便到楼下的花园里抽烟。抽了一根,不过瘾,又抽一根。天渐渐地黑了。

    我看见一辆车驶到宾馆的门口,沥川和苏群从车里走出来。

    他看见了我,低头向苏群耳语一句,然后,向我走来。

    我假装没看见他,继续埋头抽烟。直到他站在我面前不动,这才抬起头。

    六年了吧。

    沥川没什么大的变化,除了更加消瘦。他甚至连发型都没变。问题是,沥川的那张模特脸是越瘦越酷。在我看来,他比六年前还要好看。这一想不打紧,我目光中的恨意渐渐变软。

    我赶紧更正自己的情绪:“王总。”

    “张少华有没有告诉你,今晚我要见你?”他说,口气很是不悦,甚至蛮横。

    “不是说是晚饭之后吗?”

    “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我还没吃。”

    “几时学会的抽烟?”

    “关你什么事?”

    原来他为这个生气。他看着我,目色幽深。我看着他,面无表情。

    “给你一个小时吃饭。八点钟,带着你的资料来见我!”最后一句话,恶狠狠地。

    我冷笑,抱着胳膊,向空中点了点烟灰:“好的,王总。”

    我把头发挽起来,在脑后打了一个髻,插上一只涂了花漆的发簪。抱着三本《温州市志》和一叠复印资料,“咚咚咚”敲开了沥川的门。

    从开门见我的第一秒开始,沥川就皱着眉头。只因为我再次叫他“王总”。

    “王总,您要的资料我都找到了。不知您想具体了解哪方面的内容?”我的话语充满了服务精神。

    他将我领到会客室,那里有一圈沙发,他指着其中的一个,让我坐下来:“你可以把书放到茶几上。”他的声音总算柔和了一点,却立即被我的下一句话激怒了。

    “是!王总!”

    他忍住气,和声道:“我买了可乐,你要喝吗?”

    以前,可乐是我最喜欢的饮料。可是我摇摇头,偏说:“谢谢,我不喝。”

    “那你想喝什么?我这里有咖啡、牛奶和茶。”

    “不麻烦的话,我想喝咖啡奶茶。”

    他一怔:“咖啡奶茶?”

    “就是把这几样全放在一起,加糖,两块。”

    他去做咖啡,他去煮茶,他去找牛奶和糖……

    王沥川,这一回,我要你好好认识认识我谢小秋!

    终于,他给我端来了一杯黑乎乎的东西。

    “对不起,牛奶喝光了;糖,我没有。你将就着喝吧。”

    黑乎乎的东西里泡着两片黄黄的东西。我指着那东西说:“这是什么?”

    “柠檬,”他施施然坐在我对面,将手杖放到茶几上,“听说可以戒烟、还可以瘦身。”

    我知道这是讥讽。我的体重比六年前还要轻得多。除了皮肤枯涩、面色无光、身材扁平、外加两道明显的黑眼圈之外,六年来,我的发育一直在倒行线上。这充分说明失恋对人身的伤害。此外,我还怀疑自己吃乌鸡白凤丸吃上了瘾。因为月事不调,我吃了一瓶又一瓶。现在只要看见黑色的小豆子,就想立即倒进口里。

    “谢谢。”我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又苦、又涩、还酸,比中药还难喝。

    他从桌边拿出一个包着软皮的笔记本,一只铅笔,问:“现在开始工作,可以吗?”

    “可以。”

    “请把《温州市志》的目录给我念一遍,好吗?”

    我打开书,念道:“总目录,上册。序言,凡例,总述,大事记。”

    他打断我:“抱歉,我好久没来中国了,中文已经忘掉大半,麻烦你译成英文。”

    他的中文比起六年前是有些生硬。句子倒还连贯,只是遇到不确信的发音会显得迟疑,但情况也没有他说的那样严重。

    我改说英语:“上册的主要内容是建置地理、社会、人物、城市建设、交通邮电。中册是区域经济、工业、农业、商业、财政、经管;下册是党派社团、政务、军事、教科、丛录、索引。每册还有细目。”

    他在笔记本上记了几行字,说:“上册最重要。你找找看,有没有讲自然环境的内容。”

    我哗哗地翻书:“有。地质、地貌、气候、水文、土壤、自然资源、自然灾害。”

    “一章一章地说。”

    我看着他,气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一下午的时间就是耗在查这几章的生词上!我抽两根烟,让我早死两天,也是因为查这几章的单词!

    “温州市的地质构造基底由上古生界鹤溪群和侏罗系下统枫坪级的变质岩系组成。根据多旋回槽学说的基本观点,其基底构造的一级构造单元为华南加里东褶皱系;二级为浙东南褶皱带;三级为温州——临海拗陷……”

    “温州市是由晚侏罗世——早白垩世火山——侵入岩组成的刚性地质体,断裂构造是主要构造形迹。

    温州地处欧亚大陆的东南沿海,属中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夏季较长,冬季较短,年平均降水量为1500-1800毫米。”

    我对着原文口译了近一个小时,眼冒金星,经血不断,小腹坠痛难忍。

    而他,悠然地坐着,轻快地记着笔记。

    我忍不住问道:“我的翻译,你听不听得懂?”

    “还行。不懂的地方,我也可以猜。”

    “你……怎么猜?”

    “我是干这一行的,给我几个关键词就可以了。”他抬头看我,目光炯炯。

    我吞了吞口水:“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

    “出这个门往左。”

    “我是说,我自己房里的洗手间。”

    “这里有洗手间。”他说,“一去一来岂不是太麻烦?”

    “我不大会用残疾人的洗手间。”我开始抬杠。怎么可以把女人的东西扔在他的洗手间里呢?

    “残疾人的洗手间,是天下最方便的洗手间。”他嗓音安静,不动声色。

    我怒火中烧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却看见他的眼光落在我刚才坐过的地方——纯白的沙发布有一团血污。

    我又羞又怒:“王沥川!你!你说,你为什么偏要我坐这个沙发!你有病!你神经啊!”我满脸通红地冲回自己的房间,拿出一本巨大的《远东汉英辞典》,蹬蹬蹬,又冲到他房里,扔到他面前:“我不干了!你自己查吧!”

    我回房,给自己冲了一个热水袋,抱着它,服下一颗安眠药,睡觉。





 楼主| 发表于 2021-8-24 12:51 | 显示全部楼层
   注:
沥川往事(二十五),(二十六) 因为一小时内只能发两篇, 所以我就都发在这里了。

   我的下身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流血,也从没像这次这样地痛。一觉醒来,又过了中午。起身一看,床单上又有一团湿漉漉的红色,赶紧到浴室冲澡,洗掉浑身的腥味。

    洗完澡,换上衣服,拿毛巾在雾蒙蒙的镜子上擦了擦,里面浮出一张黄黄的脸,黄得好像得了黄疸;黑眼圈还在老地方。我抹上一层玉兰油,又掏出香喷喷的粉扑子把脸弄白。然后三下五除二,抹口红、涂眼影、喷发胶、头发刷得又光又亮。

    我对着镜子忏悔。是的,我,谢小秋,对昨晚的举止十分羞愧。沥川明明不要我,我还撒什么娇?不是他神经,是我神经!不是他有病,是我有病!我荷尔蒙紊乱,我无原则花痴!我对自己说,谢小秋,你别不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知草有蛇,偏打草里过!你的爱不过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却烧了整整六年,烧掉了你的青春,烧毁了你的感觉,烧坏了你的内分泌,难道还没烧成灰?难道要等着被烧死?

    想到这里,我冲回卧室,从行李箱里找出我的救生符——一瓶满满的乌鸡白凤丸,认准商标“同仁堂”,就着昨天的剩茶,仰头吞掉六十粒。我又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恨沥川?是的,我恨不了他,因为我还欠他的钱,一共二十五万!虽然从工作的头一天起我就省吃俭用,每月都寄给那个陈东村律师两千块,细算下来,还清这笔钱也需要十年!就连陈东村都打电话来笑我:“谢小姐你这是何必呢?王先生在乎这个钱吗?他买龙璟花园的公寓,一买就是两套,上面自己住,下面空一层,就因为怕吵。”不论陈东村怎么说,我硬把钱塞给他,还逼着他打收据。无论如何,那笔钱让我爸多活了一个月,让我多享受了一个月的亲情。王沥川,我爱他没希望,恨他倒要下决心。这无间地狱,何时才能解脱!

    我打扮妥当,戴上眼镜,到走廊上走了一圈。沥川的套房就在我的斜对面。他房间的左边是王总,右边是苏群,再过一间,是张总。

    每天早上八点,CGP都有一个三十分钟的碰头会,各部人马汇报自己的工作进展。不过张少华说我可以不去。因为我是翻译,实际上只为沥川一人工作。怎样工作,由沥川和我协商着办就可以了。既然老总发了话,我这个懒散的人乐得清闲。索性一个会也不参加。

    我溜到餐厅,要了一碟辣椒鱼块和一碗红米稀饭。

    正是午饭时间,我四下看了看,餐厅里却没几个CGP的人。我只看见了两个绘图员,小丁和小宋。其他的好像都到项目现场去了。我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慢慢地吃。吃着吃着,眼前忽现一道阴影。我抬起头,看见了苏群。

    乍一看去,苏群长得很有点像刘德华。只是皮肤比刘德华黑,鼻子没有刘德华高,个子倒是差不多。CGP里的北方人多于南方人,所以他的个子就算是矮的。听说他也是建筑师出身,不知为什么又很快改行做起了行政。苏群的职务是总裁助理,级别上与张总同级,因与沥川关系密切,大家和他讲话都十分客气,拿他当上司看。他整日地跟在沥川身后,和沥川一样寡于谈笑,不像助理,倒像保镖。

    我以为他也是来吃饭,不料他只要了一杯茶,坐到我身边。

    “安妮。”

    “苏先生。”

    “别那么客气,叫我苏群吧。”

    “哦。”

    他喝了一口茶,看着我吃饭,忽然问:“安妮,你以前,认识王先生?”

    “不认识。”我坚决摇头。

    “可是——”他沉吟片刻说,“你好像……嗯,和王先生,有矛盾?”

    “没有。他是上司,我是下属。他说什么我听什么,没矛盾。”我的语气斩钉截铁。

    他冷眼看我,面如寒冰。过了片刻,他说:“昨天晚上我有事找他,正好看见你怒气冲冲地从他的房间里跑出来……”

    得,我做了那么多好事,没人看见。一做恶就给人盯上了。

    我知道昨晚的事是我有情绪太冲动,只好厚着脸皮狡辩:“没有的事!王先生说他需要一本字典,我就到我的房间里去拿给他。”

    他继续冷冷地看着我。

    “就是这样。”我唇干舌燥,双手一摊,没词了。

    “你是翻译,查字典这种事应当由你来干,对吧?”他不动声色地反问。

    “我们对一个词的翻译有争执,所以要查字典。你知道,王先生也认得不少汉字的。”谁说我不能说谎。

    他的语气骤然变硬,声调微微上扬:“你确信,你是拿字典给他,而不是用字典砸他?”

    “什么?砸他?我?我哪敢啊?”这话我说得有点心虚。我的确不记得自己在盛怒之下都做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把那本字典往他身上一扔,拧头就走了。想到这里,我的手心不由得冒出冷汗。那本字典挺厚,怎么说也有两三斤吧。如果不提防地扔一下,效果就跟扔一块砖头差不多。

    我的嗓音顿时降低了五分贝:“没有,我没有……砸他。”

    “还说没砸,他痛得半天站不起来!那字典上还写着你的名字。谢小秋,是不是你?”

    这一说我更郁闷了。那字典是沥川以前送我的。有次逛新华书店,看见了这本字典,我嫌贵,拿在手上想了半天舍不得买,还是沥川掏的钱。我于是在扉页上还写了“沥川赠”三个字。后来沥川走了,我还得用这本字典,一看见“沥川”两字就来气,便又用黑色的记号笔在上面打了一个大叉,又粗又黑,将原字基本覆盖了。估计苏群没看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他……受伤了?”

    “受伤?他上个月滑雪,腰受了伤还没好。今天他本来要去现场,取消了。早上的会也没来。我刚才去看他,他还躺在床上。”

    “那怎么办?还不快送他去医院?”

    “他最讨厌医院。医院这两个字,谁都不能在他面前提!”

    这倒是不假,沥川一贯如此。

    “这份工作,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他幽幽地说。

    “……不是。”一个月六千,还有丰厚的年终奖。让我辞职,我喝西北风去?我倒不怕丢工作,这“暴力袭击上司”的罪名我可不能沾上。沾上以后谁还敢用我?

    “那你去和他道歉。”

    我想了想,人又蔫了:“不去。”

    他站起来说:“那我去找张总。”——张总管人事。

    “等等,”我拦住他,“我去。”

    我磨磨蹭蹭地来到沥川的房间,敲了敲门。半天,里面才应了一声:“进来,门没锁。”

    我推门而入,穿过客厅,越过书房,到他卧室门口,门没关,可我还是敲了敲门。

    “是我,安妮。”

    “我暂时不能起床,你若不介意,就进来说话。你若介意,有什么话就在外面说吧。”他的声音很低,倒看不出有何虚弱的征兆。

    完了,伤得不轻。我也傻眼了。往年和沥川在街上走,我总替他挡着人流。人家碰他一下我还要找人吵架,现在发展到拿字典砸他,真是进步了:“不介意。那我进来了。”

    他果然盖着毯子半躺在床上。身边堆了好几卷图纸。当中有个矮几,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从床头的一左一右,伸出两个可移动支架。上面是两个三十寸的苹果超薄显示器,里面是花花绿绿的设计图片,各种角度,平面、立面、三维、鸟瞰。

    他的脸色很有些苍白,双眉微蹙,唇线笔直,甚至有些硬。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带着条纹的衬衣,烫得硬硬的领子,衬着他脸上的轮廓也是硬硬的。

    他看着我,显然出乎意料:“什么事?”

    我板着脸,话音却没底气:“把昨天的资料还我。你很忙,我是翻译,还是我来干吧。”

    他的目光回到屏幕上,手在电子感应器上飞快地画图:“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查字典。”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一个键,我听见隔壁的书房里激光绘图仪簌簌地响了起来。他把屏幕从床边推开,看着我说:“你还有事吗?”

    我想了想,说道:“如果你现在有空,我想把昨天晚上的翻译做完。我不想耽误你的工作。”这话的语气显得好像我在求他,大大削弱了我一贯强硬的立场,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现在没空。”他冷冷地说。

    “那就麻烦你告诉苏先生,是你没空,不是我不想工作。”

    “苏群?”他眉头一皱,“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不吭声。我才不告状呢。

    对峙。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有电子翻译软件吧?手查字典太麻烦。”

    我一听愣住。先头还以为他赌气,看样子他还真要自己翻译。他就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我打赌这六年他至少忘掉一半,能不能看懂《读者文摘》都成问题。

    “有!我有最新版金山辞霸。”

    “拿来给我装一份。”

    U盘就在我的钥匙琏上,我摘下来递给他,看见他把它插入USB端口。

    “文件名是JSCB,在my software的文件夹里。”

    我看见他的鼠标就动了两下,过了一会儿,他把U盘抽出来还给我:“现在没时间找文件,先把整个U盘考下来。晚上再慢慢找。”

    什么?!这下轮到我抓狂了。别的文件我都不怕,可是,U盘里有《沥川往事》的原稿。我不可以告诉他,更不可以显出着急的样子。不然,他一好奇,非要找出来看不可。有金山辞霸,不怕他看不懂。

    “好吧。”我按兵不动,暗暗祈祷上苍,千万不要让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他的样子好像等着我离开。我偏不走。

    “还有什么事吗?”

    “有!既然你要自己翻译这些资料,请问,我做什么?”

    他想了想,说:“你休息。”

    我张大嘴:“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资照付吗?”

    “照付。”

    “那我这就买机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说我休息吗?”

    “你在这里休息,随时待命。如果我要见什么人,你得过来当翻译。”

    “那好吧,”我看见他孤零零地躺在床子,心又软了,“反正我也没事,今晚开始译《永嘉郡志》,译好了发给你。”

    “《永嘉郡志》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辞霸。”

    我淡笑:“《永嘉郡志》是道光年间的文言文,你能看懂吗?”

    他冷冷地瞄了我一眼:“看样子道光年间的文言文对你来说,是小事一桩。既是这样,能不能快点?明天下午三点之前把译稿交给我。若是晚了,别怪我到王总那里complain。”说罢,他掀开被子,那条唯一的长腿在地毯上找拖鞋。然后,俯身下去,要从地毯上拾起拐杖。我看着他,蓦然想起N年前的某个夜晚,他开冰箱拿牛奶的情景,一阵没来由地心痛。我抢着拾起地上的拐杖递给他。

    他站起来,穿着一条黑色的瑜珈裤。行动迟缓,似乎还隐隐地咬牙忍痛。他随我走到门口,替我拉开门。他低头我抬头,额头正好撞着他的下巴,我迅速地往旁边一闪。

    他说:“慢走。”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词典呢?词典还我。”

    他进屋,找到那本远东词典搁到我手上。如果说,他替我开门动作还算客气,把这本词典交到我手中,却是明显的不客气。

    词典的头一页,夹着一个象牙书签。是我爸送我的,现在不见了。

    我怒目而视,正要发难。他说:“在后面。昨晚我查了几个单词。”

    “什么在后面?”

    “你的书签。”

    我生气不止为这个:“第一页呢?怎么没了?”

    “撕了。”

    “为什么?”

    “你说呢?”

    我扭头就走。

    那本《永嘉郡志》并不厚。加上我在九通两个月训练出来的底子,加上沥川想看的重点只有文化和地理,我抽烟、喝茶、喝咖啡,不眠不休地干了一个通宵,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已经大致译完。字句不是很讲究,但对错肯定没问题。我又花了三个小时润色,然后见沥川的头像在CGP的MSN上显身,一封word文件从MSN上传了过去。

    一会儿,弹出一条回信:“Thanks. Could I also have a hard copy? ”(译:谢谢,不过,我还需要一份打印件。)

    我打字回答:“Don’t you have a printer in your office? ”(译:难道你办公室里没有打印机吗?)

    没回音,不理我了。

    过了半个小时,床头的电话响了,是他的声音:“安妮,请到我这里来一下!”

    我一阵小跑地来到沥川的房间。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轮椅里。手里拿着我译稿。他示意我坐,我只好又坐在那个白沙发上。前天的那块红色还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谢灵运是谁?”

    “东晋大诗人。”

    “东晋?”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应该不生疏吧。

    “陶渊明,你认不认得?”

    “不认得。”

    “谢灵运和陶渊明,是中国山水诗和田园诗的创始人。”

    “我问谢灵运,你提陶渊明干什么?”

    “他们都是东晋时期人。”

    “东晋是什么时期?”

    无语!郁闷!王沥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汉语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钟,跟这个人讲东晋的历史。

    “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态度倒老实。“这么说,谢灵运在温州——也就是那时的永嘉——待过?”

    “他是永嘉太守。”

    “这句话,‘Pond grows with spring grasses; Garden willows vary the birds that there chirp. ’就是他的千古名句?”

    “嗯,中文读做:‘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我看写得不怎么样。”他说,“要不,就是你没译好。你说说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究竟好在哪里?”

    “谢灵远被贬永嘉,心情不好,整个冬天卧床不起。有一天,他打开厚厚的窗帘,看见窗外的池塘,已长满了春草,园子里柳树发芽,鸟的叫声也大不一样。整个冬季的心灰意懒,于是一扫而空。”

    看他听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给他解释了一遍。

    “你明白了没有?”

    “意思我懂,可我还是不明白,这句究竟好在哪里。”

    “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装句。”我在心里检讨,我不该译太多谢灵运的诗。谢灵运是温州的文化名人,所有的方志都会提到他,提到他的诗。可是,我没有必要译那么多啊,如果沥川把每句诗都像这样问我,我非完蛋不可。现在,我只好拿古代语法来为难他了。

    “什么是倒装句?”

    “Dislocation。这句的语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园柳鸣禽变’。谓语‘生’跑到了主语‘春草’的前面,这叫主谓倒装。在唐诗中,倒装句的主要功能,是要将意象从语法中孤立出来,直接带给你视觉冲击。”

    “嗯,视觉冲击——我喜欢这个词。”

    看样子他还要问,再问我就露底了。赶紧拦住:“这跟建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不能听听,顺便长长知识?”

    我闭嘴。

    “谢灵运姓谢,你也姓谢,你是不是和谢灵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我没有好气,“我爸说,我们谢家是陈郡谢氏的一支,和谢灵运同宗。”

    “我爷爷说,我们是琅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诗里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指的就是这两家人。我们的祖先,以前就同住在金陵城外,朱雀桥边,乌衣巷里,大家彼此都认识。金陵,就是现在的南京。明白了吗?”

    他老实地点头:“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安妮,我发现你的学问越来越深了。前天晚上,你说的很多单词,我从来没听说过。比如说,什么是Actinidia Chinensis? ”

    “猕猴桃。”

    “如果你说Kiwifruit,也许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兰的一种鸟。而猕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国,千万年来就在这里土生土长。唐诗里都说‘中庭井栏上,一架猕猴桃’。直到1904年才由传教士传入新西兰。你爱叫它什么随你便,总之,我就不叫它Kiwi。”

    “嗯,佩服。一直没发现你这么爱国,都爱到水果上了。”

 楼主| 发表于 2021-8-24 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彩色风筝 于 2021-8-24 12:56 编辑


二十六)

   我在沥川的屋里足足坐了两个半小时,给他详细解释谢灵运的每首诗。开始,我还以为是工作需要,渐渐地有些怀疑他不过是拿我消遣。最后,我又困又饿,当着他的面打起了呵欠。

    他一直不停地用铅笔在我的译稿上做记号,很少抬头。听见我打呵欠,终于问了一句:“怎么,昨晚没睡觉?”

    “睡了。”我这样的天才,用得着拼命求上进吗?用得着为工作熬通宵吗?

    他又问:“那你,吃过午饭了吗?”——我进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还没。”我实在饿得不行了。

    “今天就工作到这里。”他收起笔,站起来,走到门口替我开门。

    我跑到门外的小吃店,胡乱地吃了个葱油饼,然后回房洗了个澡,倒头就睡。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没人找我。

    我起来出门散步,在走廊上遇到了制图部的小丁,其实也不怎么认识,便约着一起到餐厅吃饭。吃完饭我问他:“小丁,我很少去制图部里玩,不好意思,你叫丁什么?”

    “丁春秋。”

    他说完,研究我的表情:“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古怪?”

    “丁春秋,挺好的名字呀!《左传》不是就叫《左氏春秋》吗?”

    “你不看金庸?”

    “不看。”

    他和我握手:“安妮,你是我见过的唯一的一个不被武侠小说腐蚀的女孩。我向你表示崇高的敬意。”

    我捂嘴偷笑。原来,是怕人家说他是“星宿老怪”。

    “其他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我的眼光越过他的身子,扫了一眼餐厅,看不见几个CGP的人,也不见沥川。

    “大多数人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几位老总跟着沥川先生去了现场。我们很紧张啊,截止期很快就到了。现在是把两个月前的工作全部推倒重来一遍,却必须在十天之内完成,还要夺标,大家都忙疯了。”

    我发现CGP的人喜欢称沥川为沥川先生,而不是王先生。因为公司里有五个人姓王。不过,说实话,我没觉得沥川很忙。都是什么时候了,他还在研究谢灵运。

    “那么,到现在为止,方案可有眉目?”

    “沥川先生要画的图已经出来了好几张,重要景观的效果图、主要视点透视图的手绘稿已经出来了一些。交通和景观的分析图由江总和张总来做。总平面图、鸟瞰图、空间竖向设计、空间构成剖面图这几样还没出来。最后他还要写文字案:创意说明、功能说明、经济指标说明等等。我们这些人要做的不过是些后期渲染工作。”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事儿真说到救场,也只能找沥川。他是出名的快手,从不拖延时间,还经常提前完成设计。有他在,我们的心放下了一半——只看他身体受不受得了这么繁重的工作。”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身体?他身体看上去挺好的啊。”

    “听说是滑雪受了伤,加上他严重贫血,本来就难得好。江总打电话去请他的时候,他还住在医院里。这两天一忙好像又加重了。本来他说,设计完成之后要和大家一起做建筑模型,现在江总说什么也不敢让他干了。”

    “为什么?”

    “做模型要用裁纸刀,万一他不小心划伤自己,止不住血,就麻烦了。”

    我从没听说沥川贫血。我和他相处的那段时间,他就只生过两次病。一次是肺炎,住院了,不过听他的口气,是医生小题大做。一次是发烧,吃了几颗银翘片,还是我逼他的。他平日看上去精力充沛、脸色不算红润也绝不苍白,没有半点贫血的样子。

    我还想继续询问,小丁却在看表:“不能和你聊了,我得忙我的去了。”

    我回到房间,继续躺在床上,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焦虑。紧接着,我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张总。

    “安妮,你还在宾馆吗?”

    “在。”

    “能去机场接两个人吗?外国人。”

    “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踊跃。我是这里唯一的翻译,又是最闲的,我不去谁去。

    “是这样,来的人是王先生的哥哥王霁川和一位法国设计师,名字叫René。王先生本来打算亲自去接机的,可我们现在还在现场勘测,赶不回来,所以麻烦你去接一下。房间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航班号和到港时间是——”

    “王先生说,他把班次和时间打印在一张纸上,就在他的办公桌上,走的时候忘记拿了。只记得好像是六、七点钟到温州。我刚给保安打了电话。你可以到服务台去领一把备用房卡,把那张纸拿出来看清楚,再去接人。”

    我一看手表,五点四十。时间紧迫。我关掉手机,到服务台拿房卡,打开沥川的房门,找到那张纸,回屋匆匆忙忙地换了套像样的衣服,化了妆,拿了我的手袋,就打出租车去了机场。

    冬季的温州,天黑得很早。

    机场十分忙碌。

    我在巨大的电子公告栏里找到了接机的航班号,发现因为天气原因,飞机在北京推迟起飞。所以我至少要在这里等两个小时。

    我买了一本杂志,找了一个咖啡馆坐下来,打发时间。

    等了一个小时,我又去看告示牌,飞机还没起飞,不过,预计起飞时间变成了十点,意味着十二点才到温州。我有些后悔出来的时候没带电脑。里面有不少电子书,这么长的时间怎么打发?

    烟瘾发作了,我到商店买了一包烟,跑到大门外的一棵树下抽了一支。再回来,又买了一本杂志,一边看一边等。

    九点钟的时候,我跑到门外抽第二支烟,手机忽然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安妮。”

    听见这个声音,我的心开始砰砰乱跳。

    “……王总?”

    “飞机晚点了?”

    “嗯。”

    “预计什么时候到港?”

    “十二点。”

    “不用等了,先回来吧。”

    “不回来,这是张总交给我的任务。”

    “我是张总的上司。”

    “如果我回来,客人到了谁接?”

    “不用接,可以坐机场巴士。”

    “机场巴士?王总,我们中华民族是友好热情的民族,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员,我不能让莅临CGP检查工作的外国专家受此冷遇。我,谢安妮,要把公司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执行到底。”我公事公办地答道。

    电话那一端,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在哪里?”

    “候机厅的咖啡馆。”

    “为什么我没看见你?”

    “……我在洗手间。”

    “把烟掐了,过来见我!”

    沥川的声音,无论说什么话都好听,嗯,这么凶的口气,真是少见。

    为了防止他闻到烟味,我在身上喷了浓浓的香水。沥川坐在轮椅上。瘦削的脸,纯黑的西服,浅蓝的衬衣,条纹领带。咖啡馆里所有的女人,无论老少,都在偷偷地看他。

    沥川不喜欢轮椅,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用,我从没在任何公共场合见过沥川坐轮椅。

    我“Hi”了一声,走到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的面前有一杯柠檬茶。显然是我的香水呛着他了,他背过身去,轻轻咳嗽,然后说了一声“Excuse me”。

    我在心中暗笑。沥川还是老毛病,无论是咳嗽、打喷嚏或借道,都会说“Excuse me”。有时候他去提款机提款,点错了一个键,都会对着机器说“sorry”。

    “想喝点什么?”他问。

    “咖啡。”

    “两份奶两份糖?”

    六年前,我喜欢的咖啡带着浓重的奶香,很甜,很腻。

    “黑咖啡,无糖。”

    “Irish cream(译:爱尔兰奶油) or Noisette(译:榛子味)?”这是沥川和我在一起时,我最喜欢喝的两种味道。沥川不说“hazelnut”,非要用法语“Noisette”。

    “Columbian,please(译:请给我哥伦比亚咖啡).”我现在改喝味道最浓,最本色的那种。

    真是样样都变了。

    他转动轮椅,去买咖啡。付了钱,请服务小姐给我端过来。

    我没戴眼镜。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脸离我很近,反正也看不清,我毫无顾忌地凝视着他,好像他是外星人。

    “So,”他说,“你很近视?”

    “有一点,不严重。”

    “好久不见,小秋,”他说,声音是虚幻的,“你好吗?”

    “挺好。你呢?”

    “也挺好。”

    “难得来中国,没顺便带夫人一起过来?”我问。

    “一向单身。”他看着我的脸,“你呢?”

    “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屏蔽。

    显然被我这句话打击了。接下来,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也一言不发。

    他不开口,我也不开口,就这么僵着。

    整整一个小时,我们好像两个陌生人,各喝各的饮料,谁也不说话。

    终于,我先开了口:“沥川,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怔了怔,想不到我会有此一问。过了好久才说:“公干。”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北京?”

    他又想了好久,敷衍:“公干结束。”

    他的样子很不自在,握着茶杯的那只手几乎要把茶杯拧破。而且,脸崩得紧紧的,很局促,很紧张。我觉得,看他的样子,若再问几个他答不上来的问题,他就会立时昏倒在我面前。

    也罢,不为难他了。我笑了笑,继续说:“那么,请问,公干期间,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朋友?熟人?同事?上、下级?总之,肯定不是恋人。

    “我们之间,是工作关系。”

    我深吸一口气。工作关系。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心烦意乱不想接,直接打开挂掉。

    过了半分钟,手机又响了。

    我只好打开:“喂?”

    “我是萧观。”

    “萧总?”

    “今天我去了CGP,艾玛说你去温州了?”

    “是啊。”

    “有个拍卖行要出一本手册,偏巧心如病了,活我已经接下来了。能不能帮个忙?我出双倍译酬。”

    “什么时候要?”我掏出我的记事本,看时间。

    “月底行吗?”他说,“你先办完温州的事。”

    “多少页?”

    “五十页。”

    “很多古文?”

    “全是。”

    “好吧。”

    “谢谢。”

    我打算收线,不料他又说,“安妮,上次是我唐突了。请你不要介意。我和艾玛以前有很深的过节。”

    “不介意。”

    “什么时候回北京?”

    “十天之后吧。不确定。”

    “记得事先通知我,我去机场接你,顺便请你吃饭。算是谢罪。”

    “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

    “安妮,你以前可曾被男人追过?”

    我一愣,说:“不曾。”——我在想,我和沥川,究竟是我追他,还是他追我?想不明白。开始的时候,肯定是我先追的,是我先请他看电影嘛。这么说来还真是始乱终弃,我还对他怨而不怒。

    “你先试试我,就当热身吧。”

    我没来得及回答,电话挂了。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看见自己的手指在不停地发抖,决定出去抽烟。

    “我出去一下。”

    “出去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

    我真的很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过了这么多年还放不下,看不起自己沉不住气地要生气。

    我快步走到门外,找到一个僻静之处,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外面很冷,我虽然穿着大衣,手还是冻得冰凉。但我不愿意回到咖啡馆,不愿意见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宁愿待在自己制造的一团乌烟瘴气之中。我在外面站了足有一个小时,直到抽完最后一根烟,才回到候机厅。我去洗手间洗了个脸,透过镜子,我看见自己的容貌在口红、面霜、和眼影的遮掩下没什么变化。只是我抽烟那会儿,曾不争气地流了几滴眼泪,那睫毛膏说是防水,也没防好,给我一揉,油彩溢了出来,待要我拿纸巾来拭,它又防水了,怎么也擦不掉。

    离接机时间只剩下了半个小时,我却是这么一副样子,悲悲戚戚、失魂落魄、好像刚受过一场巨大的打击。

    我不能让沥川看见我。

    我拨他的手机。手机只响一下就接了。

    “小秋——”

    “叫我安妮。”

    那端沉默。

    “我有点不舒服。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先回宾馆了。”

    “你是不是又在抽烟?”

    “抽烟怎么了?”我冷冷地说,“抽烟是我存在的方式!”

    电话那头,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好,你先回去。到大门等着,我叫司机送你。”

    “不用,我打出租走。”我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管他答不答,收线。

    回到宾馆,路过服务台,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手中还有沥川房间的备用房卡,应当还给服务台。可是,我想起了一件事。我的《沥川往事》还在他的电脑里。机会难得,我得赶紧去把它找出来,删掉。

    诸位看官,如果下面的情节让你们想起了《碟中谍》的第一部或第二部,那不是我的发明,也不是我的模仿,那只能说明,再纯洁的人,如果看多了动作片,都会在心灵上留下可怕的烙印。

    走廊里没有人。

    门卡一插,一秒钟,红灯变绿,门开了。我闪身而入。

    他的笔记本电脑在床上。

    卧室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我爬上床,打开笔记本电脑,几秒钟时间,出现了蓝色的视窗。

    接着,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窗口,向我要进入桌面的密码。

    我傻眼了。我知道,这肯定是个很简单的密码。沥川绝不会用烦琐难记的密码为难自己。

    我先试:0907,我们俩共同的生日。

    密码错误。

    我想了想,又试:xiaoqiu。

    是的,我自恋了。错误。

    我开始想还有哪些东西可以让他当作密码的。我试了他喜欢的歌星:roxette.

    没戏。

    他哥哥的名字:jichuan.

    没戏。

    他在瑞士养的猫:mia.

    不是。

    他喜欢的作家:proust.

    也不是。

    到这里,我想说,诸位看官,如果你爱一个人,却猜不到他可能用的密码。作为爱人,你很失败。

    我在床上冥思苦想,想了有半个多小时。因为我知道试的次数有限,我不可能无止境地试下去。

    最后,我想起了三个字母:ldw

    老滇味,还记得吗?他非说LDW。

    蓝光一闪,桌面悄悄地打开了。

    那一瞬间,我的眼里有一点点湿。是的,我有一点点感动。沥川的电脑,一年至少更换一次。他还用这个密码,说明他多少还记着我。

    桌面上满满的图标。我直接进入“我的文件箱”。文件箱也塞得满满的。显然他的工作项目很多,每个都有建档。路径连着路径,文件夹连着文件夹。金山词霸已经装上。我检查它的路径,发现它已被移到一个陌生的文件夹内。

    我在文件的迷宫里转来转去,反复浏览,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熟悉的那些文件名。

    然后,我一拍脑袋,连忙打开“我的桌面”,用关键词搜索:“lcws.doc”,这是小说名字的拼音缩写,藏在我的一大堆电子书中。

    很快,文件找到了。我大喜,左键锁定,右键打开,忙点“删除”。

    半秒钟,弹出一个窗口:“删除文件错误。”

    NO!

    我再试一次,仍然是“删除文件错误。”

    我检查文件属性,原来是“只读文件”。我明明记得,自己从没有把这个文件改成过“只读”。会不会是沥川动了什么手脚?

    哼,难不倒我!不就是“只读文件”吗?我打开它,再改成“非只读”不就行了。我打开文件,进入“属性”,修改只读项。

    改完了,再删。又是“删除文件错误”!

    还是删不掉!超级郁闷啊!我用沥川的枕头,使劲地砸自己的脑袋。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坐在床上使劲地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就在此时,门忽然一响,接着,几个人走了进来,同时传来很热闹的说话声。一句也听不懂,因为是法语。

    沥川回来啦!

    不会吧!怎么会这么快!

    我眼疾手快地关文件、关电脑、合上电脑盖。果然,几个人停在客厅,热情地说话。

    我听不懂法语。只听得出是三个人,当中有沥川。然后,我听见沥川去了厨房,好像是去煮咖啡。接着,天啊,我听见他的轮椅驶向卧室。

    我迅速躲进卫生间。

    浴帘是关着的,我跳进浴缸,躲在浴帘背后。紧接着,卫生间的灯就亮了。

    沥川啊沥川,拜托你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上厕所!

    洗手池里的水哗哗地响,大约是他洗了个脸。然后,好像是嫌热,他到卧室打开窗子,冷风嗖嗖地吹进来,几乎令我打了一个喷嚏。接着,他回到客厅,继续和客人说话。

    沥川特别喜欢洗澡,早晚必洗。浴室绝不是久留之地。我赶紧逃出来,四处张望。如同所有的宾馆,沥川的卧室很宽敞,家具很少,根本无处藏身。我只好躲进他的衣橱。里面挂着西服和衬衣,我四下一摸,还好,除了衣服还是衣服,没有骷髅。

    外面传来愉快的谈笑声,依然是法语。我坐在壁橱中,都快被憋出幽闭恐怖症了。都什么时候了,这群人还聊天!快点结束好不好!

    过了片刻,终于,其中的一个人离开了。

    屋子顿时安静下来。留下来的那个人陪着沥川到了卧室。

    只听见沥川说:“这几幅图要拜托你替我画一下。草图我画了个大概,细节你照我写的添上就可以了。”

    那人笑道:“好嘛,把你哥当绘图员使唤。”——我猜得没错,那人是沥川的哥哥霁川。

    “模型是你做还是René做?”

    “当然是他。我要替你画图,哪里忙得过来?”

    “你不是说要带他游雁荡山吗?”

    “你的主图一出来,模型两三天就可以做完。剩下的时间还是可以去玩。”

    “那你去和他说吧。”

    “有什么好说的,上次你也帮过他,他本来就欠你人情。”

    “……好吧。”

    过了一会儿,估计是霁川看见了桌上的几个空啤酒瓶,听他说道:“你又喝酒了?”

    “啤酒而已。”

    “什么酒也不能喝。”

    “行了,哥,有完没完?”沥川嘀咕了一声。

    “太晚了,快睡吧。”霁川叹了一口气,“我对苏群说,你每天最多只能工作五个小时,看来你根本不听他的。”

    “忙完这一阵子就好了。总部那边的事,麻烦你替我挡一下。”

    “我也忙,就爸闲着。爸陪着爷爷奶奶在香港度假,我一个电话把他们仨全招回来了。”

    “什么?什么?”

    “所以现在,不是我挡着,是爸在替你挡着。你若是心疼他,就早点回去吧。”

    “早知道是求爸,那还用得着你去求吗?”沥川说,“你说说看,上次你和René去罗马,谁给你挡着来着?”

    “我这不是实在分不了身吗?哎,这么一说就扯远了。你在温州,一个电话打过来要我帮忙,我是不是二话不说就来了?不仅我来了,还给你多找了一个帮手。很够意思吧?”

    “够意思。”无奈的声音。

    “对了,你的伤好点没?”

    “差不多了。”

    “那你快睡吧,我走了,明天再聊。”

    我听见沥川将霁川送到门口,关上了门。

    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随手将一件衬衣从衣架上摘下来,抱在怀里,轻轻地闻了闻。不要笑我,我受了六年的委曲,难道不可以悄悄地花痴一下?

    我在壁橱里美美地想,接下来,沥川该去洗澡了,我呢,趁这当儿赶紧逃走。

    可是,我等了半天没动静。也没听见浴室传来水声。

    从门缝中张望,我看见沥川回到卧室,径直来到床边,脱衣服、换睡衣,然后上了床。接着,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音乐声。很低,却很吵:

    "I see you comb your hair

    and give me that grin.

    It's making me spin now,

    spinning within.

    Before I melt like snow,

    I say Hello

    How do you do..."

    又是他的Roxette,以前那首歌他就常听,以至于连我都熟到可以背下来。沥川的长相看起来略显忧郁,其实他很容易高兴。他喜欢轻松热闹的音乐,还喜欢哭哭啼啼的连续剧。相比之下,我反而故做深沉地喜欢听小提琴、钢琴奏鸣曲之类。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嫌他闹得慌。

    我现在关心的问题不是Roxette,也不是吵闹,而是他什么时候才能睡着。睡着了我好逃之夭夭。我缩在壁橱里,忍不住偷偷地打了个大哈欠,在机场等了五个小时的机,我也累了呀!沥川哥哥,不要听音乐了,拜托你快些睡吧!






 楼主| 发表于 2021-8-24 12:5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七)

   我蜷缩在壁橱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Roxette,听了三遍多,昏昏欲睡。从门缝里看去,沥川坐在床上,开着电脑,开着两个巨大的显示屏,一面听音乐,一面聚精会神地画图。
    整间房,除了Roxette,就是鼠标的点击声。渐渐地,Roxette没了,换成了轻音乐,Spa风格,带着天然鸟叫和瀑布水声的那种。

    倦意袭人。怎么办啊!这人没有一点想睡的意思啊。可是我自己,却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我打算先打个盹,养养精神,等到半夜他睡了,再起来溜之大吉。我靠墙坐着,抱着他的衬衣,很快就睡着了。

    我睡着,是因为我相信沥川临睡之前一定会洗个澡。洗澡的水声,一定会吵醒我。可是,那个水声没有吵醒我。我睡得很沉,还美美地做了一个梦。梦见沥川把我抱到床上,然后轻轻吻了我一下。我抓住他的领子说:“不算,再来一次!”他先是不肯,然后又说:“你答应我戒烟,我就再来一次。”我很豪爽地拍了拍胸:“我答应你!”

    他俯身下来,柔情蜜意地吻我,十指冰凉,触摸在我脸上,很缠绵,很专注,很长时间,也不放开。之后他问,“够不够?”我禁不住伸手去抱他,他却一把握住我的手,把它塞进毯子里,说:“好好睡吧。”我说,“我正睡着呢,我在做梦。”他笑了,笑容淡淡地,带着一丝无奈:“那就,做个好梦吧。”

    作为记忆的沥川在我的脑中充满活力,任何时候都会跳出来,干扰我正常的生活。这是我六年来难以克服的困难。我没有研究过弗洛依德,不明白为什么有些记忆可以是死的,可以埋藏几十年不浮出表面;有些记忆却是活的,像油一样浮在水面,怎么搅动也沉不下去。……沥川是我的泰坦尼克,又是我的冰山。他走着走着向天空扔去一块石子,那石子就是我。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我被一阵闹钟吵醒。看手表:时间:七点四十五。

    人物:谢小秋。

    地点……地点……

    王沥川先生的床。

    我揉眼睛、揉眼睛、再揉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行,再来一次!

    时间:七点四十六。

    人物:谢小秋。

    地点……

    沥川的床。

    肯定是他的床。虽然宾馆里的每个卧室看上去都差不多,但沥川的房间规格很高。里面的家具虽少,但每样都很奢侈。这若还不能说明问题,床的两边有两个移动支架,一左一右,各有一个巨大的苹果显示器!

    我的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手里还拿着他的那件衬衣——被揉皱了的白色衬衣上有我的口红和眼影。我在床脚找到了我的袜子,翻身下床,四处侦察。房间里空无一人,很安静。我寻找沥川的电脑,想完成昨日未竟的事业,却发现它已经不在了,沥川把它带走了。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到洗手间用热水认真地洗了一把脸。沥川走得并不久,他的牙刷还在往下滴水。浴室里的雾气还没散尽。我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弄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样子。又故意将两本《温州市志》抱在怀中,看看时间:八点过五分。

    这个时候,所有CGP的人都在会议室里开会。除了我,没人敢晚到。

    我听了听门外,没有动静。The coast is clear.(译:附近无人。)于是我坦然开门,坦然走回自己的房间。我干干净净地洗了个澡,重新打扮,换了件淡紫色的羊毛衫、一条灰格子短裙。然后去餐厅吃我到温州来的第一次早餐。

    会议刚刚结束,CGP的每个人都在餐厅里。

    沥川和两位老总以及昨晚到的两位客人正端着咖啡在吧台边说话。

    去取咖啡必然路过吧台。我礼貌地向客人们笑了笑,也不上去寒暄。倒好咖啡,正准备到旁边的桌上取蛋糕,江总突然叫住我:“安妮,过来一下!”

    我停步,转身,然后,缓步向前。——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

    “这位是王霁川先生,王先生的哥哥。”

    我和他握手:“您好,王先生。我是安妮,是沥川先生的翻译。”

    “你好,安妮。”他的手心很热,握手的时候很用力。

    哥儿俩长很像。不过,霁川的轮廓比沥川要柔和,个子也比沥川略高。相比之下,我还是觉得沥川更好看,轮廓更分明,线条更刚硬。他比霁川多出了一点桀骜。

    霁川的身边站着一个栗发深眸的外国人,年纪和他相仿。我觉得,他长得不像法国人,倒像英国人,脸很瘦,很长,任何时候,胸挺得高高的,有点像《英国病人》里面的那位毁容以前的伯爵。

    “这位是René Dubois先生。”霁川介绍说。

    “您好,迪……布瓦先生。我是安妮。”

    迪布瓦,这名字很拗口。霁川的法文发音又快又轻,我有些紧张。

    令我紧张的还不是这个。我怕法国人的吻面礼。我是中国女人,不传统,也不保守,但坚持原则,只对自己中意的男人大方。有一次我到同学家玩,她的男朋友是法国人,见面就在我的脸上啵啵了两下,闹了我一个大红脸。

    “啊……安妮,你好!请叫我René,来自巴黎。所以,第二个e上面是第二声。”他握手的样子很亲热。不过手背上有很长的毛。他居然也能讲中文。不过,结结巴巴,怪腔怪调。

    “记住了。”

    中文他就能应付到这里,接下来,René跟我说英文。他的英文流利自如,句法也很优雅,就是带着明显的法国口音。

    “Alex说你会带我去雁荡山。”

    “Alex?”

    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愣了愣,转头看沥川。沥川低头喝咖啡,然后抬头看我,半天,嘴里吐出两个字:“Middle name.(译:中间名)”

    沥川的骨子很传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在中国呆久了,他不喜欢用英文名字,总是自称“沥川”。所以我没想到他还有个中间名。

    我保持职业的笑容:“雁荡山我也没去过,很乐意和你一起去。听说坐车的话,一个小时就能到。”

    “你会骑自行车吗?”

    “会呀。”

    “骑自行车去怎么样?可以减少大气污染。”

    “没问题。”

    “安妮,早饭在那边,需要我替你端咖啡吗?”法国人好殷勤。

    “谢谢,不需要。”

    René将我送到桌边,拉开椅子,我坐下来。——其实,每次外出吃饭,沥川都帮我推门、脱外套、拉椅子。做了无数次我也不习惯。

    桌上的早点以西式为主,蛋糕、面包之类。很多东西的名字我都不叫不出来。René 又对沥川说:“Alex,Leo,马上要去现场,你们要不要先吃点草莓松饼垫垫肚子?”

    兄弟俩也坐了过来,各人端了一个盘子。

    “当然得吃点。松饼太甜,沥川就不要吃了。”霁川说着,就把沥川盘子里的一个松饼拿到自己那边。随手扔给他一片黑乎乎的面包:“吃这个粗麦的,有营养。”

    沥川的口味其实很挑剔,粗麦面包肯定不想吃。他果然皱了皱眉,站起来,到旁边沙拉台去盛了半碟水果。刚坐回来,René就拿着叉子,把头探过来,一面观察盘子里的水果,一面摇头:“嗯……这个不好,这个不好,这个你不要吃,还有这个葡萄,太甜。这个不行。这个KIWI好,维生素多。”他把沥川碟子里水果叉了一半到自己口里去了。

    ……这都是群什么人啊,我替沥川郁闷。

    接下来,沥川从旁边的盘子里拿出一个小包子,刚要张口,被René眼疾手快地一把夺下:“上帝啊,这肯定是猪肉的!我检查检查。”说罢,将包子掰开,闻了闻,点头:“果然是。Alex,你从来不吃猪肉的。对不对?你喜欢吃包子,我去问问服务生,看有没有蔬菜的那种。”

    看这两人一左一右地“围剿”沥川,我都要替他抓狂。第一,沥川不是婴儿。第二,沥川能吃猪肉。那次他在我姨妈家吃了那么多的猪肉饺子,还一个劲儿地说好吃呢。

    “不用了,”沥川拦住他,拿起那片粗麦面包,“我就吃这个,行了吧。”

    René笑咪咪地看着我:“安妮,你吃什么?”

    我赶紧说:“粗麦面包。”

    席间,为了照顾我,大家都讲英文。沥川一声不响地吃面包。倒是霁川和René非常热情,不停地和我说话。问雁荡山,问温州的气候,问人情风土,问地方新闻,法国人真是搭讪的高手。

    我无所谓,陪着他们聊,全当练口语。聊了半个多小时,意犹未尽,沥川先站了起来,掏出自己的blackberry,检查“to do list”:“霁川,陪我去现场。René,我已派人买了做模型的材料,裁纸刀、蜡烛、各种胶水和各种厚度的纸都是现成的。你有一个下手。对了,我的设计里,有几道弧形墙,做起来可能有些麻烦,你打算怎么做?”

    “能不能不是弧形的?”René在旁边调侃。

    “不能。”

    “有厚度超过1.5厘米的纸吗?”

    “有。”

    “交给我,我有办法。上次Leo设计了一个瓜型的椅子都被我做出来了,是不是,Leo?”

    “你是天才。就比沥川笨一点点。”

    “哎,我是PhD.好吗!”

    “搞建筑的人,笨蛋才读PhD.”这回,兄弟俩异口同声。

    “那是因为我不差钱!这样不好吧,你俩在一起就对付我,很不厚道哟。Leo不去现场了,留下来帮我吧。”

    “不行,Leo 要帮我画图。你一个人干,我给你找了下手。”

    “那么说好了,Alex,你欠我一个人情。”

    “欠你什么?上次……还有……去年……还有……三年前……”

    “好吧,Alex,你不欠我人情。下回我去拉斯维加斯赌输了,你借我钱就可以了。”

    “说到这事儿……你上次借我的钱还没还呢。都几年了啊?”

    “Leo说他替我还了。Leo,是不是?”

    “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好说。对吧,沥川?”霁川笑眯眯的拍了拍沥川的肩。

    René忽然把头转过来对我说:“安妮,你喜不喜欢玩纸头?你来替我当下手,好不好?”

    “你的下手是绘图部的小丁。”沥川说,“安妮今天要翻译我写的设计说明。”

    “那你记得把说明给我。”我公事公办地说。

    “已经发到你的邮箱了。”

    “我打不开CAD软件,能给我打印件吗?”

    “这样吧,把你的电脑拿来,我给你装上CAD。”

    “不好吧,盯着屏幕看太久会眼睛疼。”——我的电脑藏有太多秘密,担心沥川会不会趁这当儿又把我的硬盘考贝了。

    “是这样啊。那好。图就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蓝色的纸筒。我现在去现场,你自己去取吧。”

    我两手一摊:“怎么取?我没房卡。”

    他本已打算离开,又停下来,双眉一挑:“没有房卡?怎么会?”

    我只好耍赖:“我怎么会有你的房卡?”

    沥川瞪了我一眼:“备用房卡也没有?”

    “已经还了……”

    “跟我来。”他的脸已经阴沉得不能再阴沉了。

    餐厅的门外就是小卖部。一想到今日工作繁重,我的烟瘾又来了。

    “等等,我去下小卖部。”

    “我陪你去。”

    沥川硬跟着我,一直跟到小卖部的柜台前。那服务员每次都卖烟给我,跟我挺熟。

    “早!还是老牌子吗?一包还是两包?”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后,我终于问:“你有没有戒烟糖?”

    “没有。药店才有卖。”

    我没说话,准备作罢。不料站在一边的沥川问道:“请问最近的药店在哪里?”

    “出门往右,过了公园再往左转,沿着那条‘怀旧小街’走十五分钟。有个很大的同济堂。”

    我连忙说:“太远了,明天再说吧。要不,你先给我一包——”

    某人向我怒目而视。

    “卫生巾。”我赶紧把话说完。

    出了小卖部,沥川对我说:“有没有兴趣陪我散步?”

    我吃惊地看着他,盛情相邀啊!难道天上掉馅饼了?这不是沥川的风格啊!

    我扫了一眼他的腿,问:“你能散步吗?”

    “不是很远的路。”

    “请问……这散步是什么性质?工作性质?”

    “是的。你愿意吗?”

    “挺愿意的。谁不愿意和老总套近乎?走哪边?”

    “往右。过了公园再往左,‘怀旧小街’。”

    出门往右就是公园。我们从公园中心穿过。公园里面很热闹。有人舞剑、有人打拳、有人跳舞、有人练功、有人喝茶、有人遛鸟。大家都在享受生活。

    “设计说明很长吗?”我问。既然这是工作性的散步,我只好谈工作。

    “不长,十几页吧。”

    “若是要得急,我下午翻完,晚上给你。”

    “不是很急,明天给我就可以了。”

    “那,你看我什么时候陪René去雁荡山?”

    “等他的模型做得差不多了,你们就可以出发了。乘车去,两天时间,够了吧?”

    “不是说骑自行车吗?”

    “别听他的。山路不安全,我让司机送你们。”

    “你自己不想去?”

    “没时间。”

    我还想没话找话,他却不再开口,手杖点地,专心走路。

    我心中苦笑。其实我的要求不高,沥川陪我散步,哪怕一句话不说,我已心满意足。

    走过公园的草地,我们向左。左边那条街因为有很多商铺卖二手唱碟,成天放老歌,所以叫“怀旧小街。”

    “为什么来这里?想买唱碟?”

    “随便看看,有好的就买几张。”

    “那我给你挑了啊。”

    “好啊。”

    我们路过一间小铺,我选了一张邓丽君:“老板,这一张放放看,没刮伤吧?”

    CD放进机子里,邓丽君靡靡地唱道:“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和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

    “老板,还要这一张,郑钧。”

    唱机里又热热闹闹地唱起来:“她似乎冷若冰霜 她让你摸不着方向,其实她心理寂寞难当 充满欢乐梦想……”

    无论唱机里放什么歌,沥川的表情都像是正在参加葬礼。对这种人,只好下杀手锏。我搬出了极度煽情的Trisha Yearwood:

    "Without you

    There'd be no sun in my sky

    There would be no love in my life

    There would be no world left for me..."

    这回,某人终于发话了,不冷不热的英文:“Could you stop it? (译:你有完没完?)”

    真是木头人,没戏!失败!买单!一叠CD放进塑料袋里,自己拎着。然后,我跟着他茫然地向前走,不到五分钟,他忽然在一家店铺的门口停下来。我抬头一看,上面写着“同济堂”三个字。

    “沥川你买药啊?买什么药?告诉我我去买,你别认错字了哦。”我拎起一个购物篮,发现这里的药店有点像超市,药一排一排地码整齐放在货架里,居然还有化妆品。

    “你买你的,我买我的。”

    我们各拎着一个篮子,进去,消失在人群中。我找到了想要的乌鸡白凤丸,外加一瓶润肤霜、一瓶洗面奶,到前台交钱。沥川跟在我身后,他的篮子里装着好多黑盒子,每个盒子上都写了一个大大的“NO”字。

    我结完账,回头看他:“这是什么?”

    “戒烟糖。”他加了一句,“吉祥通宝牌。”

    “别吓我哈,这么多盒?”

    “一个疗程六盒,八个星期之内你不用再来买了。一次两颗,想抽烟了你就吃糖,然后,多喝水。”

    “是你关心我的健康,还是工作需要?”

    “跟你的健康没关系。你爱不爱抽烟不关我的事。”

    我愣住。

    “可是,我不想闻到烟味,因为我不想得肺癌。”他冷冰冰地说,“为我工作,你必须戒烟。这是工作需要。”

    我不吭声。

    他结账出来,招来出租:“我们坐车回去。”

    “可以继续散步嘛!”

    “我累了。”

    一路无语,到了宾馆,我看见霁川在门口和服务员聊天,见我们进来,笑道:“你们去哪儿了?说是去现场,害我在这里白白地等。”

    我礼貌地笑笑。

    沥川把一袋子戒烟糖交到我手中。

    我当着他们的面,随手将整个塑料袋扔到旁边的垃圾箱内。然后,我心平气和地说:“王沥川,你尽管开除我。看我会不会饿死。”说完话,我两眼一翻,扬长而去。





 楼主| 发表于 2021-8-24 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有朋友看一集嫌少, 今天连发四集。
发表于 2021-8-24 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彩色风筝 发表于 2021-8-24 12:59
(二十七)

   我蜷缩在壁橱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Roxette,听了三遍多,昏昏欲睡。从门缝里看去,沥川 ...

欣赏精彩小说!人物鲜活!情感动人!!点赞!
发表于 2021-8-24 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彩色风筝老师E: 小说 沥川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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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翁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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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24 15:5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得我稀理糊涂。我越来越讨厌谢小秋。
发表于 2021-8-24 19:07 | 显示全部楼层
彩色风筝 发表于 2021-8-24 12:59
(二十七)

   我蜷缩在壁橱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Roxette,听了三遍多,昏昏欲睡。从门缝里看去,沥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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