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侯美度 于 2014-11-23 17:49 编辑
33. 上海第一个知青医疗学习班 第二次炮打张春桥又失败了。 68年7月27日。上午。北京。“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几千人开进清华大学,宣传制止武斗。北京五大学生领袖之一蒯大富下令“井岗山”成员抵抗还击,用手榴弹、枪支、长矛袭击赤手空拳的工人,致使5名宣传队员惨遭杀害,731人不幸受伤。毛泽东知道后非常生气,于28日凌晨3时半到8时半,接见蒯大富等五大学生领袖。毛泽东说:“谁如果还继续进犯,打解放军,破坏交通、杀人、放火,就要犯罪,如果有少数人不听劝阻,坚持不改,就是土匪,就是国民党,就要包围起来,还继续顽抗,就要实行歼灭。” 9月。工宣队、军宣队进驻全国大中学校。 12月22日。毛泽东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毛主席的这段指示发表之时,我校正在进行66、67两届高初中毕业生分配,一半人将去郊区农场务农,一半人将在上海“工矿企业”当工人。谁当工人,谁当农民,全部由校工宣队决定。 呜呼哀哉!当医生、当科学家、当作家……的童年梦想彻底破灭了! 许多学生为了不去务农挖空心思争“工矿”位置。可要留在上海当个工人也不容易,必须符合条件。条件有“硬档”“软档”两种。凡独子;双亲中有一人重病或瘫痪;本人残疾;姐妹兄弟二人同时分配,另一人已分农场等属“硬档”。凡姐妹兄弟分在外地“工矿”;本人是长女或长子等属“软档”。“硬档”不用争也是“工矿”,“软档”要上下浮动,根据比例定。既不是“硬档”,也不是“软档”的,只能到农村去。 校工宣队横摆竖摆好容易才把毕业分配方案摆平。我和大弟同一个学校,同时分配,大弟被分配在崇明农场,我成了“硬档”,分在工厂当工人。 这时,我13岁时得的风湿性关节炎复发,血沉高达50。然而,疾病并不能阻挡我紧跟毛主席的决心,回忆从小到大,毛主席的号召,我哪次也没落人后,总是紧跟再紧跟。大炼钢铁时还是个小学生,每天放学后去拾废铜烂铁,集多了,捐献给小高炉炼铁炼钢;学习雷锋好榜样时经常为同学做好事,修课桌椅帮助生病的同学补课等等……今天毛主席号召我们上山下乡,我这个毛主席最忠贞的红卫兵能不去吗?如果不去,我要后悔一辈子的。 我的心中还有一个小秘密,就是我不愿意在张氏王国里做顺民。宋小兵也劝我离开上海,他说,据可靠消息,市革会把我列为内控对象。他还说,告诉他的人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如果被徐景贤知道,泄漏如此机密是要治罪的。 不自由毋宁死,春风何处不花开(【明】·李攀龙),我宁愿到广阔天地受苦受难,也不在上海做笼中之鸟。 恩奶反对我插队落户。我找了许多理由才说服了她。“恩奶,我要去插队落户,你不是也是农民吗?我要做农民。”我半撒娇半认真地说,还想出点子将恩奶一军。 “恩奶、恩奶,我问你,50年抗美援朝捐飞机大炮,别人捐一份,你为什么要捐双份?” 恩奶假装嗔道:“憨憨,为国家事体,我哪次落在别人后面的?” “对了,我是跟你学的呀!”我狡黠地一笑。 68年底69年初,我二次到兰考,表达了我要到兰考插队落户的愿望。第二次我是和华师大一附中王鸿生一起去的。我们踩着半膝高的积雪,来到韩村,大队党支书杨素兰陪我们找兰考县革委会主任张钦礼,兰考革委会给我们开了接受上海知青证明。 69年1月,我把兰考革委会接受证明交给上海康平路办公室张春桥秘书何秀文。接着市革会批准了我和大弟等28名老三届毕业生赴兰考插队。听到消息,我像得到打开牢笼的钥匙一样乐得手舞足蹈。 我仿佛看见在一棵笔直的泡桐树下,焦裕禄同志在向我们招手: 欢迎你们,上海的红卫兵! 兰考是个大有作为的地方,问题是要干,要革命。兰考是灾区,穷,困难多,但灾区有个好处,它能锻炼人的革命意志,培养人的革命品格。革命者要在困难面前逞英雄。 我二表哥是上海中医学院的教师,是中医学院出了名的“心中只有病人,唯独没有他自己”的好医生、好党员。 我找到他,请他教我们知识青年一些医疗知识,一来自身保健,二来为贫下中农做好事,治疗一些小病小痛。 他欣然同意,他曾多次参加农村巡回医疗,深知农村缺医少药的现状。所以他支持我们到农村送医送药,尤其是到他仰慕的兰考。 在他的帮助下,1969年1月,中医学院举办了上海第一个知青医疗学习班,也可能是全国第一个吧。中医学院附属医院龙华医院针灸科医生担任学习班的老师。 我,大弟、海鹰、王鸿生、管宇春等十几名赴兰考插队知青住进了中医学院学生宿舍,白天到龙华医院上课,晚上就用自己的身体做试验品,练习扎针。 我真性急!我自己身上凡是可以扎针的穴位,我都扎遍了,亲身体会酸、胀、麻的感觉,恨不得一天变成一个针灸大师。 周谷声大学毕业分到南京无线电厂当工人,他利用春节探亲之机到学习班来看我。 我们是老朋友了,在他毕业分配前夕,我几乎天天到他学校里去,常常在他宿舍抽屉里偷偷放几个我省下来舍不得吃的咸鸭蛋、鸡蛋。天长日久,暗生情愫,我们之间一种超过友谊的恋情正在不知不觉地增长。 这段恋情突然被我拗断了。 事情发生在他进了工厂以后,有一次他请事假回上海,我去看他,他要我把“中串会”的几个朋友叫到一起,他想和他们谈谈。他说,他很忙,他的时间是用金钱来计算的,一天合1.73元人民币。他认为我还没参加工作,空余时间多,我的时间不需要用金钱计算,所以应该让我去找他要见的人。 他随便说说的话,却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周谷声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为什么你的时间宝贵,我的时间就不宝贵?你以前都是平等看人的,为什么现在变成不平等看人了?我最讨厌不平等。我觉得受到了轻视,而且觉得他进了工厂后,变了,变得市侩气了,老是钱钱钱的,真俗气!一气之下,我噘着嘴走了,也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回绝他,当然我也没有给他找他要见的“中串会”朋友。 经过这场小波折后,我们又恢复到“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纯友谊之中,我反而觉得自然、轻松了。 周谷声到中医学院女宿舍看我,我正在练习快速进针法,我极愿意在我的老友面前卖弄我的三脚猫医术,我拿起一根一寸半长的毫针“哧”的一声,扎进三阴交。 “痛吗?” 周谷声问。 “不痛,不痛,酸溜溜的,满适宜的。” “真的?”他半信半疑。 “不相信?你也来试一试,这个穴位叫三阴交,你知道三阴交是什么意思吗?我来告诉你,三阴交顾名思义是三条阴经汇合之处,针刺了这个穴位,可以打通脾、肾、肝三条阴经。我原来睡到天亮,脚还是冰冰凉的,扎了这个穴位后,脚热烘烘的。怎么样?来一针吧!” “噢,不,不,我没有病。”他连声拒绝,他不想当我的第一个病人。 “瓦西里”分在港务局当装卸工,他暗恋我已经很久了,他常常来看我,却常常不说一句话,丢魂失魄地站在那里,看我喜气洋洋地进进出出,购买一些生活日用品,我被他看得发毛,觉得他有点神经兮兮。 “瓦西里”给我一百元钱,要我买日用品,当时的一百元钱值钱,用粮票买米可以买六百多斤,“瓦西里”一个月三十六元工资,攒一百元还得攒几个月呢!看来“瓦西里”不在乎钱,只要我喜欢,他什么都愿意拿出来。 无功不受禄,我怎好意思要他的钱呢?他执意要给,我盛情难却,只好收下来了,声明是借的(后来我还他了,也是经过几次拉锯战才还成的),我用一百元买了听诊器、注射器、毫针、常见药等,准备到兰考,施展我的“精湛医术”。 3月下旬,他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我家后门,我向他道了再见,刚要进去,他喊住了我:“红红红…… 鸥——” 我等了半天,不见下文,便又说了声再见,准备进屋。 他急了,情急生勇,心里反复说了千遍万遍的话不顾一切地冲口而出:“红鸥,我向你求婚。” 我吓了一跳。好像突然刮来一阵西伯利亚冷风,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种不经恋爱就谈婚论嫁实在是吓着我了,我再大胆,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皮可是比纸还要薄的。 “这是不可能的。”我又羞又怕转身逃进屋里。 “瓦西里”没有跟进来,他的真心流露遭到了可怕的拒绝,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伤心的吗?我想他应该知道爱是双方的,他是单相思,但是,有什么水能浇灭他的单相思之火呢? 我和大弟忙了几天,打行李,托运行李,现在已经无事可做了,我们东站站西坐坐,显得非常无聊。 “我要跟你们谈谈。”恩奶的眼睛湿漉漉的。 我和大弟赶紧走到她跟前,像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自从我们决定到兰考去插队,几时考虑过恩奶的心情?我们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她的需要,忽略了这个把一切奉献给我们的恩奶,忽略了这个一粒糖一只苹果也舍不得吃,也要把它们省下来给我们吃的老恩奶。 “侬,还有侬,你们两个人翅膀硬了,要……要飞了,”刚强的恩奶眼圈一红,两行老泪涌出眼眶:“不要我恩奶了……” 我和大弟心里有点难过,更多的是对不起恩奶的心情。 “我把你们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你们倒要飞了。小美度,侬刚从镇江抱来时,身上的肉烂掉了,是啥人把侬治好的?……侬现在全部忘记了!……” “恩奶,这件事我永远忘不了,不是您救了我,我怎能活到今天?” 1949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强渡长江天堑,当时父母亲是南下干部,我尚在襁褓中,他们带着我一起在这支大军中。过了长江之后,因为要打仗,妈妈只好把我寄养在一个镇江老乡家,她是妈妈做工人时结交的小姐妹。 妈妈回上海后,不到半年,收到镇江小姐妹的信,信上说我拉肚子拉得脱水了,快不行了,再不接回上海,就会病死在镇江。 当时上海解放不久,百废待兴,母亲父亲整天忙于工作,晚上很晚才能回家。父亲说他实在抽不出空到镇江去,只好不要管她了,算是为革命牺牲一个孩子吧! 恩奶听了,把脸一沉:“侬不要,我要!别人家的小孩,掼到马桶里,我还要救他起来,自己的孙女我能不要?侬去抱来,我来养。” 父亲是个孝子,娘说一句,他照办一句,在他看来,娘恩如天,做儿的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完。恩奶要他把我抱来,他哪敢违抗?父亲爱讲笑话,他刚才的话只是开个玩笑,他不会糊涂得连自己的亲骨肉也不要了。于是他连夜乘上去镇江的火车,把我接回来。 恩奶见了吓一大跳,一片臭气腥天的脏布,包着一个米米小的人,打开脏布,抱起小人一看,一只巴掌大的小臀部,烂得没有好肉,她赶紧摸摸胸口,还算好,胸口还热。 她从野地里采来猪钻草,煎成汤喂我,又把我洗干净,臀部上涂一层甜芦黍粉。恩奶是天生的草药师,她随便从野地里采一把草都能治病。在她的精心护理下,我一条小命才保下来。 从此,我没有离开恩奶温暖的怀抱,现在就要分开了,恩奶怎么舍得呢? 我想说一些话安慰她,想来想去,什么话也安慰不了伤心得不能自持的恩奶,除非我们说我们不走了,留下来陪她,但这可能吗?所以,我和大弟只会傻了似地含泪看着她。 夜幕渐渐低垂,家家户户的灯亮起来了,给梦幻一般的春夜增添了无限温馨和情思。八时多,从远而近,窗户外传来“滴铃,滴铃”的摇铃声,夹杂着苍老粗浑的声音:“门窗关关好,火烛小心,晾在外面的衣服不要忘记收进来---” 从我记事起,每到这个时候窗外就会响起铃声,这是里委的治保委员在提醒居民防火防盗,注意安全。(上海每家里委都是这样做的,即使在最乱的66年67年也没间断过。)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上海了,再也听不到这家乡的铃声了,心里真有些依依不舍。 打起背包走天下,祖国到处是我家,…….. 3月31日上午,我哼着这首充满激情的歌来到火车站,送我们的人真多,场面颇有点壮观,“小嘎子,”胡守钧许云飞等都来了,约有五六十人,我们家里的人除了小弟红军其他一个人也没来,是我们不让他们来,省得到时候哭哭啼啼。 火车的车身上贴着一幅幅大标语:“屯垦戊边,反帝反修!”“红心向阳一个忠,双手绣出地球红!”“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向反帝反修的前哨云南、内蒙、黑龙江挺进!”“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和我及大弟同赴兰考的还有17位插友——上海人民印刷三厂工业中学李勤康,51中学叶宝森、华东耘、沈宁、郑安岚、王敦平、徐洁容、刘平、张萌,复旦附中张水荣,复旦中学管宇春,华师大一附中王鸿生,市东中学海鹰,杨思中学李伟君,62中学魏楚雄,交大附中朱锡荣、阮增基。我们始终在笑,到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们还是在笑。 |